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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  12期精神地圖薦讀|吳昌勇:坐雪

      發稿時間:2022-12-27 09:00:23 來源: 騰訊網

      坐? ?雪

      作者:吳昌勇


      【資料圖】

      時間回到童年,每逢冬季落雪,鄉間人總習慣稱作坐雪。

      坐一場大雪,雪坐得很厚,山上坐滿了雪……類似這樣的方言,因為尋常掛在嘴上,并感覺不到有什么新意。有時,也隨聲附和一句,坐雪了,天冷呢。也或者,隨身加一件母親取的衣服,踩著坐下的積雪朝著學校趕。

      若干年后,再遇隆冬飛雪,回味起鄉音土語,竟咂摸出些許詩意,又具化為多副面孔,山的,水的,天空的,大地的,雪花的,村莊的,花朵一樣簇擁在一起,爛漫地笑著,親昵著。那紛紛揚揚從天上落下的,好像不是雪花,是從云縫中灑落的花瓣,和春日的梨花、李花、薔薇和梔子一般純潔無瑕,暗香浮動。

      雪的花從天上開到地上,從初冬開到早春,每一朵都被寒風精心雕琢,精巧玲瓏的六棱花瓣,像極了風和雨的愛情結晶。上了年歲的人,在下雪的時候,總喜歡拄著拐杖站在雪地里,目光溫柔,細細端詳著地上的積雪,滿頭銀發雪染了一般,根本分不清楚,到底頭上落的是天空的雪花,還是歲月的雪花。

      和這些老人們一道站在雪地里的,還有村莊四周的綿延群山。坐雪之前,山們憨憨地坐著,像在等待一位老朋友,心里泛起熱乎勁兒。風呼呼地吹,要一口氣將冬青樹、柏樹、棕樹這些常青的樹葉吹干凈,再把樹下面的枯枝敗葉、鳥糞、灰塵,包括被青苔覆蓋的石頭,滿是牛羊牲口蹄的山路都吹得一塵不染。好像有些農家屋里來了貴客,主人熱情地招呼迎進屋,急忙搬出滿是落塵的椅子、凳子,要么用衣袖擦拭干凈,性子急得,干脆憋足氣,噗噗地吹上幾口,再讓給客人落座。

      是時候了,雪花掀開云層做的厚布簾,偷偷瞅一眼下面:山頭上,那些被秋色著染的葉子,早先一步如雪花飄落。松軟的葉床,是鋪展在地面的一層厚厚的云朵,是雪花最熟悉和向往的一面五彩天空。草木的根須在地平面以下的天空大口呼吸,等待著融化后的雪花一一將它們喚醒。

      坐雪了。最先迎接到這些精靈的,一定是離天空最近的山頭。雪落在山頂,像裹著雪白頭巾的老農。漸漸的,雪沿著山勢,倒退著向下鋪展,山的臉頰、前胸、腰部,盤坐著的雙腿也都坐滿雪,白茫茫的一片,像穿著白布衫的老者,慈眉善目,親近自然。這山望著那山,那山望著這山,山坐著,山上的雪也坐著,無拘無束,渾然一體。再高再大的山,再小再柔的雪花,此刻全都安靜自在,它們在聽、在看、在想,在一個我們無從走進的另一維度空間里,無聲地對話。

      那些大樹不知道什么時候枝條停止了擺動,受罰的學生一樣端愣愣地站著,枝條上落滿雪花,枝丫上架起的鳥巢里也應該落滿雪花,那些皸裂的樹皮也落滿淺淺一層雪,整個樹就似刷了越冬的石灰水一樣,風干后,一身醒目的灰白。房前屋后的竹園,挨挨擠擠的竹葉上滿是雪花。雪像詩興盎然的古人,圍坐在高處,面前擺著飲酒的案子,喝茶的案子,還有一張鋪著宣紙、置著筆墨硯臺的案子,它們談古論今,吟詩作畫,好不風流,好不灑脫。坐久了,起身四望,身子飄起來了,竹枝跟著飄起來,在空中踉踉蹌蹌,醉漢一般,腿腳不聽使喚。

      屋脊上、瓦楞上、瓦溝里也坐著雪,越來越多的雪花爭先恐后地圍到煙囪的四周,也可能是蓋著青石板的偏廈子,那下面恰好是一個背簍口大小的農家火塘,火苗升騰起的熱氣和裊裊炊煙在屋頂纏繞在一起。雪花也想和屋里的人一樣,圍爐而坐,暖和暖和身子。透過瓦縫,它們看見爐火通紅,紅得比早春的桃花、杏花的顏色要深要暗,那是草木另一種形式的血和肉。這些雪花也開始燃燒,想和草木一道,捧出光和焰,捧出暖和熱。它們的焰是銀灰色的,是清澈的,和云朵一樣在陽光的深處消融,最終回到泥土和大地的懷抱。

      屋外的院場,院場四周尚未完全凋謝的菊花和即將盛開的迎春花瓣上,也都坐著一層薄雪,院場不遠處的菜園和更遠處的田地里坐著更深的雪。蘿卜、白菜、蒜苗和香菜被雪花淹沒了,冬小麥、油菜、豌豆也蓋著雪花織就的被子。對于這場比春光還要深還要勻稱和妥帖的落雪,村莊略顯拘謹和不安。雪花明眸善睞,雪花情思懵懂,雪花溫婉細膩,比起那些帶著汗腥和陽光銹斑的植物,雪花是天空種在大地的多情籽種,能讓每一粒泥土都變得沖動,又變得內斂。雪花就是大地的紐扣,解開或者系上,都有一種無法言喻卻又欲罷不能的情感調動。

      在更遙遠的山頭,雪花遠遠地坐著,那是另一個村莊,或者更多的村莊,天空和大地用一種最原始的彩色敘述著這場大雪,也在敘述著大雪之下的山水、草木、莊稼和牛羊。那時我正和雪花一樣端坐在教室里,看著和雪花一樣的粉筆灰紛紛揚揚地落下來,落在老師緊扣著衣領的中山裝上,落在一雙臃腫的棉靴上,落在三尺講臺的最里面。望著窗外簌簌飄落的雪花,年歲不大的我甚至鼻子發酸,我固執地認為,這些雪花定要去凍傷自己栽種在屋外的那些月季、牡丹和菊花,定要去凍傷我假期放養的那群牛羊,定要去凍傷平日里嘰嘰喳喳的鳥雀。顯然這種擔心是多余的。鳥雀已經勇敢地在操場上覓食,它們繞過一朵又一朵的雪花,就像在春天那樣,從一個枝頭輕盈地飛向另一個枝頭,生怕碰落正在開放的花朵。雪白雪白的作業本上,我們一筆一畫地寫下關于這場落雪的短句。這些被雪花啟發出的文字,老師很快就會用紅色的鋼筆逐字逐句修改,不大的紙張上,處處春色處處心血。

      隆冬時節的雪,和初秋時節的雨一樣,往往要下好多日子。雪落多少天,雪花就坐多少天,不乏不困,不休不眠。一層一層的雪,是大地新生的肌膚,是無數個新生命對高天厚土的反哺。它們坐著,坐在我們的身邊,坐在我們對面,坐在我們的四周,和一切生物保持平等和友好。它們坐著,坐看冬天和春天握手、擁抱、敘舊,坐看天空的云朵喚醒大地的花朵,坐看大樹和小草的夢想里裝著多少個童話般美好的故事。

      坐雪了,雪坐下來了。和父親一樣樸實本分的莊稼人站在田坎上,隨手握緊一團雪花,就像握住一把小麥、大豆或者稻谷,滿是老繭的大手把一團雪花越握越緊。也許,在他心里,這根本就不是大雪,是白米細面,是比黃土更肥的黃土。坐在村莊高處,近處和遠處的這些雪花,靜靜的,一聲不吭地陪著他,許久,他轉過身,看見天邊漸漸亮起來,每一朵雪花似乎都是大地高高舉起的火把,向著遠方奔跑,不停地奔跑。跑進冬天的最深處,跑到又一年春暖花開。

      注:

      本文發表于《延河》2022年12期精神地圖一欄

      本文圖片來自互聯網

      標簽: 12期精神地圖薦讀|吳昌勇坐雪

      責任編輯:mb01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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