首頁 | 資訊 | 財經 | 公益 | 彩店 | 奇聞 | 速遞 | 前瞻 | 提點 | 網站相關 | 科技 | 熱點 |
      三島由紀夫:廢墟之美

      發稿時間:2022-11-23 20:01:00 來源: 騰訊網

      希臘是我眷戀之地。

      飛機從愛奧尼亞海飛抵科林斯運河上空的時候,我看到夕陽映照下的希臘的群山,西邊天空閃爍著金光。希臘晚霞恍若盔甲。我呼喚著希臘的名字。這個名字指引過當年為女性風波而一籌莫展的拜倫奔赴戰場,孕育過希臘厭世家赫爾德林的詩的感情,還曾給斯丹達爾的小說《阿芒斯》中的人物在臨終的音階上以勇氣。透過從飛機場開赴市中心的公共汽車的玻璃窗,我看到了夜間燈光照出的山頂城邦。

      如今我在希臘。盡管由于我懶得去預定旅館而被拋入了骯臟的三流旅館,盡管由于通貨膨脹一流飯館的伙食要7萬希臘幣,盡管此刻在這個城鎮惟有我一個日本人過著孤身只影的生活,盡管我不懂得希臘的只言片語,連商店的招牌也讀不下來,我卻陶醉在無尚的幸福中。


      (資料圖片)

      我任憑自己的筆馳騁。我今天終于看到了山頂城邦!看到了帕特農神廟!看到了宙斯宮殿!在巴黎,我處在經濟拮據的困境,希臘之行幾乎絕望時的情景,經常出現在我的夢中。看在這種情況的分上,請暫且原諒我的筆馳騁吧。

      蒼穹絕妙的蔚藍,對廢墟來說是必須的。如果在帕特農神廟的圓柱之間,頭頂的不是這樣的天空,而是北歐那種陰沉沉的穹蒼,那么效果恐怕就會減半了。由于這種效果格外明顯,令人感到這種蔚藍的天空,似乎是為了廢墟而預先準備好的,這種殘酷的蔚藍的靜謐,甚至使人仿佛預見到受土耳其軍隊破壞了的神殿的命運。這種空想不無道理。譬如,請看看狄俄尼索斯劇場吧。在那里不時上演索福克勒斯和歐里庇得斯的悲劇,同樣的蔚藍天空在默默地注視著這種悲劇的滅絕之爭。

      作為廢墟來看,與其說山頂城邦美,毋寧說宙斯宮殿更美。這座宮殿僅剩下十五根基柱,其中兩根孤立一旁。中心部同這兩根柱子之間約莫相距五十米。只有這兩根孤立的圓柱。其余十三根仍支撐著殘存的屋頂的框架。這兩部分的對比,充分顯示出非左右對稱的美的極致。我不由地想起龍安寺的石庭園的布局。

      說我在巴黎疲于左右對稱的東西,決非言過其實。建筑物自不消說,其他無論是在政治、文學還是音樂、戲劇,法蘭西人喜愛的規范和方法論的意識性(姑且這樣說),處處都夸耀左右相稱。結果,巴黎的“規范過多”,旅行者的心變得沉重了。

      這種法蘭西文化的“方法”之師,就是希臘。希臘如今在我們的眼前,在這種殘酷的蔚藍天空下,橫躺著廢墟的姿影。而且,建筑家的方法和意識變了形,特意使旅行者出乎意料地從中找到只把原形當作是廢墟的美。

      奧林匹亞的非對稱的美,并非通過藝術家的意識產生的。

      然而龍安寺石庭園的非對稱,卻是極盡藝術家的意識之能事的產物。與其把它叫做意識,莫如把它叫做執拗的直感或許更正確些。日本的藝術家過去并不依賴于方法。他們所思考的美,不是普遍的東西,而是一次性的東西,結果是難以變動,在這點上,與西歐的美別無二致。不過,產生這種結果的努力,不是方法性的,而是行動性的。也就是說,執拗的直感的鍛煉,及其不斷的嘗試就是一切。單憑各自的行動而能捕捉到的美,是不能敷衍的,是不能抽象化的。日本的美,大概就是一種最具體的東西。

      這種憑直感探索到的終極的美的姿影,類似廢墟的美,這是不可思議的。藝術家心懷的形象,總是與其創造有關,同時也與破滅相聯。藝術家不光從事創造,也從事破壞。其創造往往是在破滅的預感中產生,當他思索著描繪某種終極形象中的美的時候,被描繪的美的完整性,有時候是對付破滅的完整性,有時候是為了對抗破壞而描摹的破壞的完整性般的完整性。

      于是,創造幾乎失去形狀。為什么呢?因為不死之神創造應死生物的時候,那只鳥的美妙的歌聲,是從與鳥的肉體之死一起告終為滿足的。可是,藝術家如果創造同樣的歌聲的時候,為了使這種歌聲保留至鳥死之后,而不創造鳥應死的肉體,無疑是要創造看不見的不死之鳥。那就是音樂。音樂之美,就是從形象的死開始的。

      希臘人相信美之不滅。他們把完整的人體美雕刻在石頭上。日本人是不是相信美之不滅,這倒是個疑問。他們思慮具體的美如同肉體那樣有消亡的一天,因此,總是模仿死的空寂的形象。石庭園那不均整的美,令人感到仿佛暗示著死本身的不死。

      奧林匹亞的廢墟之美,究竟屬于哪種類型的美呢?或許其廢墟和殘垣斷壁仍然是美本身,就關系到整體結構是依據左右相稱的方法這點上。殘垣斷壁失去部分的構圖,是容易讓人窺知的。不論是帕特農神廟還是厄瑞克特翁廟,我們想像它失去的部分時,不是依據實感,而是根據推理。那種想像的喜悅,不是所謂的空想的詩,而是悟性的陶醉。看到它時,我們的感動,就是看到普遍性的東西的形骸之感動。

      而且不妨想像一下,廢墟所給予的感動,之所以可能超過我們看到它們的實在原形時所受到的感動,其理由還不僅于此。希臘人思考出來的美的方法,是重新編織生。是再組合自然。瓦萊里也曾說過:“所謂秩序是偉大的反自然的計劃。”廢墟偶然地使希臘人所思考的那種不滅之美,從希臘人自身的羈絆中解放了出來。

      在山頂城邦的各處,我們可以感受到希臘的群山、東方的魯卡貝托斯山、北方的帕爾納索斯山、眼前的薩羅尼克灣的薩拉米斯島,乘上猛刮向它們的希臘的勁風,插上搏動的翅膀。(這正是希臘的風!正是這種風吹拂著我的臉頰,拍打著我的耳朵。)

      這些翅膀是從廢墟失去的部分中生長出來的。殘存的廢墟是石頭。人在失去的部分得到了翅膀。人正是從這里振翅的。

      我們從山頂城邦的蔚藍天空,看到了擺脫羈絆的生。獲得諸神不死的無形的肉體、振翅的景象。從大理石與大理石之間,我們可以看到綻開的火紅的罌粟花兒、野生的麥和芒隨風搖曳。這里小神殿的奈基之所以沒有翅膀,并非偶然。因為那木造的無翅膀的奈基像已經失落了。就是說她已經獲得翅膀了。

      不光是山頂城邦,就是看宙斯神殿的圓柱群,它那引人生悲的圓柱的聳立姿態,使我仿佛看到了擺脫束縛的普羅米修斯。這里雖然不是高臺,但由于廢墟的周邊是一片矮草,所以看上去神殿的大理石顯得越發鮮艷和有生氣。

      今天我依然沉浸在無盡的酩酊中。我似乎受到狄俄尼索斯的誘惑。上午兩個小時,我就是在狄俄尼索斯劇場的大理石的空席上度過的。下午,我漫步在草地上,凝視著宙斯神殿的圓柱群,度過了一個小時的時光。

      今天也是絕妙的藍空。絕妙的風。強烈的光。……對了,希臘的日光超過溫和的程度,過于畢露,過于強烈。我從內心底里愛這樣的光和風。我不喜歡巴黎,我之所以不喜歡印象派,乃是因為那溫和而適度的日光。

      毋寧說,這是亞熱帶的光,實際上山頂城邦的外壁,葳蕤叢生著一大片仙人掌。如今松、絲杉和仙人掌,還有黃色的禾本科植物的觀眾,從看不見一個觀眾姿影的狄俄尼索斯劇場觀眾席的更高處,凝然地鳥瞰著空蕩的舞臺。

      我看到在投影半圓舞臺上飛掠而過的燕子、那位阿那克里翁歌唱過的燕子。燕群翻騰著白色的腹部,往返翱翔在狄俄尼索斯劇場和演奏場的上空。今天任何一處小屋都休息,它們的心情煩躁地啁啾鳴轉,四處飛翔。

      我坐在狄俄尼索斯神的神甫的座席上,靜聽蟲聲。不知怎的,一個十二三歲的希臘少年,打從剛才起就纏繞在我身邊不肯離去。他大概是想要錢吧,還是想要我正在抽著的英國香煙,抑或是打算把古代希臘的少年愛傳授給我呢?如果是這樣,我早已知道了。

      希臘人相信外面。這是偉大的思想。在基督教發明“精神”以前,人不需要什么“精神”,自豪地生存著。希臘人所思考的內面,總是保持著同外面左右相稱。希臘戲劇沒有任何諸如基督教所思考的那種精神性的東西。

      也就是說,過分的內面性必然歸結到遭到復仇這一種教訓的反復上。我們不能把希臘劇的上演同奧林匹克競賽分割開來考慮。在這種充分的強烈的陽光下,思考著不斷地躍動又靜止,不斷地破壞又保持下來的、選手們的肌肉般的泛神論式的均衡,讓我沉醉在幸福之中。

      狄俄尼索斯劇場,作為裝飾品,僅殘存著蹲踞的狄俄尼索斯神的雕像,以及其周圍的浮雕。我們看到劇場背后,像采石場般的石頭的堆積,還看到像經過慘劇之后似的四處散亂著衣裳皺褶的殘片、圓柱的殘片、裸體的殘片。

      我漸漸移動到各個坐席上,度過了接近上演一出悲劇所需要的時間。不論是從神甫席、民眾席、或任何一個席位上,無疑都可以透過假面具明晰地聽到希臘劇的臺詞,看到演員伴隨著鮮明的影子清晰地變動著姿態。方才有個手持照相機的英國海軍士官出現在半圓舞臺上,可以很容易地目測到劇場的規模和演員的身高的均衡。

      為了重訪奧林匹亞,我從山頂城邦啟程走了一段寬闊的人行道。領帶飄在我肩上,迎面走來的老紳士的白發被風拂亂了。

      我又發現了一處恰好的位置來觀賞宙斯神殿。我坐在十三根柱子和兩根柱子之間的正居中一帶的草地上。這個位置,可以像眺望軍隊的縱隊那樣地觀望十三根圓柱。

      只見中央的六根柱子、右邊的四根、左邊的三根分別成一組,準確地將透過神殿可以望見的天空一分為二。但是,中央的六根最具重量感。右方的四根和左方的三根都不均衡,以略差的量感向中央逼將過來。中央最前頭望及的圓柱,率領著其背后的五根,顯得特別凜然和氣質高雅。

      神殿的左右,以希臘市鎮的遠景為背景,屹立著兩三棵絲杉。從山頂透過神殿望見的空間的、低約四分之三的位置上,緩緩起伏著褐色的山脈,橫穿過圓柱綿延而去,剩下占四分之三的部分,則是絕妙的蔚藍的天空。

      從這個位置上看神殿,簡直就是一首詩。

      我足足凝神眺望了一個多小時,無疑我站起身來的時候,正是最佳的時機。因為這個時候正好游覽車來了,此前我獨自占領的詩的領域被喧囂的觀光客所取代,他們成群結隊地入侵了。

      對我來說,望著他們的姿影,更覺憂郁。因為我具備其他方便的條件,明天將成為旅游團的成員之一乘坐游覽車,奔赴德爾斐。

      標簽: 三島由紀夫廢墟之美 狄俄尼索斯劇場

      責任編輯:mb01

      網站首頁 | 關于我們 | 免責聲明 | 聯系我們

       

      Copyright @ 1999-2017 www.8x5.com.cn All Rights Reserved豫ICP備20022870號-23

      聯系郵箱:553 138 779@qq.com