豐子愷有一幅讓人過目難忘的自畫像，畫中，他的長髯絲絲垂下，上面參差點了些小點，就宛然成了嫩柳的長條，還有兩只燕子在其間翩飛。豐子愷的漫畫取材豐富，但垂柳是他畫得最多的物象之一，據統計，他現存的四千多幅漫畫中，有200多幅都畫了垂柳。因此，俞平伯還送了他一個“豐柳燕”的雅號。

“東風二月春如酒，不見百花惟見柳。”春風一動，楊柳是最先得到消息的樹種之一。它的枝條開始變得柔軟，透出些帶著生機的鵝黃。

豐子愷自畫像

(資料圖)

豐子愷 楊柳岸曉風殘月

1898年，豐子愷在綠柳成蔭的浙江桐鄉石門灣出生。早年在上海創辦立達中學，住在上海虹口的江灣。1930年春，他遷居嘉興楊柳灣，因此自稱“三灣先生”。1922年秋，豐子愷在浙江上虞白馬湖畔的春暉中學任教時，討了一株柳樹苗栽在墻角，故把自己的居室稱作“小楊柳屋”。他在散文《楊柳》中說：“因為我的畫中多楊柳，就有人說我喜歡楊柳；因為有人說我喜歡楊柳，我似覺自己真與楊柳有緣。”他畫筆下的楊柳，可是比文中寫得情韻悠長、意味豐富多了。

《春水滿四澤》《春日游，杏花吹滿頭》《翠拂行人首》《春在賣花聲里》《兒童不知春，問草何故綠》……豐子愷拿來古人的詩句，畫眼前充滿人間情味的真情實景，把春天畫得活潑潑、水靈靈的。

春天之于四季，如同人生中的青少年時節，最適于孩童們歡樂地游戲。巴金說，豐子愷“擁有一顆純潔無垢的孩子的心”。所以他也總愛畫春光里的孩童。《春風楊柳唱歌聲》里，母親正在屋角的柳蔭下教孩子們唱歌，一只小貓也蹲在窗口，出神地聆聽著和諧的天籟。

《郎騎竹馬來》畫上，春柳下，燕子飛，小女孩兩手拿著剛采的野花，小男孩騎著竹杖，就如騎著飛馳的駿馬一樣，意氣洋洋地向女孩奔來，女孩笑吟吟地把鮮花分了兩朵遞給他。身旁的小桌子上，擺著一男一女兩個泥娃娃，讓童心童趣更加盎然。

這平和溫馨的春日，是何等的難得？豐子愷在日寇侵華期間，艱辛倍歷，輾轉逃亡，對這樣的春天尤其渴望、尤其珍惜。他畫的《賣得舊斬樓蘭劍，買得黃牛教子孫》中，水田邊楊柳拂風，老人拄杖站在草廬庭院前，靜靜看著田中的農人吆著牛耕種。他還畫了許多幅《嚴霜烈日皆經過，次第春風到草廬》，充滿了從容與淡定，以及對戰爭結束的希冀。畫中，柳綠桃紅，燕子翻飛，父親坐在石桌旁讀書，母親在縫補衣物，兩個孩子站在院中，張開雙臂仰望著飛翔的燕子，似乎要讓他們飛到自己的懷抱中。他的女兒豐一吟2004年在其中一幅畫的畫端題記：“此畫題為元朝呂思誠詩《戲作》中末二句，先父喜其積極之意，曾于一九三九年春避寇桂林時連作八幅，送桂林師范同事，并自留一幅，后亦多以此為題重畫者”。

春天是宜于少男少女做夢的時節。說起楊柳和愛情，我們一定會想起朱淑真的“月上柳梢頭，人約黃昏后”，豐子愷又怎能不畫這樣有詩意的圖畫呢？他的《月上柳梢頭》畫上，身著粉色旗袍的女子倚在墻角，癡癡望著升到柳梢的月亮，月亮的倒影在水中晃漾，如同她迷離紛亂的心思。

《燕歸人未歸》取自北宋晏幾道的《更漏子》，女子憑欄而立，看著眼前的一雙燕子在柳絲中飛舞。春風吹綠了嫩柳，燕子來了，心上人卻還沒有音訊。他現在身處何方？生活得還好嗎？長長的柳絲，長長的牽掛，女子背影里，寫著深深的相思。

“柳”諧音“留”，古人因此用折柳表達惜別、挽留的情意。用什么挽留春光呢？晁補之說要用酒：“春如行客只欲去，若為挽取須壺空”。方回則說，春天就如酒，就得要沉醉在春光和美酒中：“三月一日春如酒，紅是桃花綠楊柳。人生不醉欲如何，不如意常十八九”。也正因為此，春就成了酒的別名了吧？也正因為此，豐子愷畫了許多春柳和春酒的畫幅。

《相逢意氣為君飲，系馬高樓垂柳邊》取自王維意氣風發的詩句，兩匹馬拴在柳樹上，樓上兩人對著湖光山色，正在開懷暢飲。大好春光，不飲何為？

《小桌呼朋三面坐，留將一面與桃花》畫題改自清代詩人何錢的“小桌呼朋三面坐，留將一面與梅花”。也許是嫌梅花開時太寒冷了吧？豐子愷把溫馨的宴席放到春風中、春柳下，三位老友圍著桌子對酌，一邊留給紅艷艷的桃花樹。

春天，還是辛勤耕作、播種希望的時節。豐子愷畫中的春天，于是也總記錄著對歲華的珍惜，傳遞著對未來的希冀。

《楊柳岸曉風殘月》本來是柳永抒發別情的名句，豐子愷的畫中，卻另辟蹊徑，畫了農夫在天色未明、斜月高掛的時候，就在水田中彎下身子插秧的情景。畫中并沒有畫秧苗，豐子愷以他的簡淡之筆，畫出了農夫躬身勞作的姿態。生活充滿艱辛，每一個披星戴月的勞人，都是值得尊敬和贊美的。

豐子愷還畫過很多孩童植樹的畫。其中一幅畫上寫道“清明種楊柳，柳條細如絲。他年大楊樹，今日手中枝”。《努力惜春華》中，兩個孩子一起抬著大水壺，正在給新栽的柳樹幼苗澆水。

類似寓意的還有一幅畫，垂柳樹下，四個孩童圍坐在小桌子邊讀書寫字，畫上寫道“庭前生青草，楊柳掛長條。新鮮空氣里，功課溫得好”。孩子們在大好春光里，辛勤地讀書寫字，正是在培植自己茁壯成長呢。

《洗硯寫春光》中，遠處桃紅柳綠，少年蹲在池邊洗硯，讓人想起王羲之“臨池學書，池水盡墨”的典故。另一幅畫《好花時節不閑身》，畫題出自唐代來鵠的《蠶婦》詩“曉夕采桑多苦辛，好花時節不閑身”。這幅畫是豐子愷的自況，他背對畫面，一只垂著的手夾著香煙，另一只手正在書桌上寫作。窗外綠柳正濃，他卻沒有閑暇，總在一邊冥想一邊筆耕。1936年，豐子愷畫了這幅畫，此時，他已經出版了9本畫冊、4本隨筆、22本藝術理論、11本譯作。試想，得要怎樣的勤勉，才會取得如此豐碩的成果？他真的像蠶婦一樣日夜辛苦地采桑，也像春蠶一樣吐出無盡的銀絲。所以，他在《惜春》一文中寫道：“做了人真像‘騎虎之勢’，無法退縮或停留，只有努力地惜時光，積極地向前奮斗，直到時間的大限的來到”。

（原標題：豐子愷的春柳）

來源：北京晚報 | 作者 王秉良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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